鄉下有間房。
住著我的老娘。
老娘今年已經77歲了。前半輩子在礦山生活,年輕時是一家大型國有礦山選礦廠職工。恰逢困難時期,國企裁員,那時叫下放,娘正好懷著二妹, 下放 了就不上班了,還能領到筆補貼,就主動要求 下放 ,從此成了礦山家屬。任何東西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寶貴, 下放 后的娘才知道從此她就失去了國家職工身份,只是個職工家屬了。
身為職工家屬的老娘,一天到晚默默地操持家務,照顧父親。兒時的記憶中,娘每天上午上街買菜,回家就做飯,就漿洗縫補。就在這年復一年的忙碌中,娘用父親那一份微薄工資 喂 大了我們兄妹五個。那年代,生活自然清苦,崇山峻嶺中的礦區尤其清苦。記得有年端午節,包完粽子,娘手里只剩下5分錢。她上街 撿 了5分錢水豆腐,一部分切成小片慢慢地煎,直煎得兩面焦黃﹔一部分切成小陀用油慢慢地炸,一個個炸得脹鼓鼓的,似乎多了不少。那天午餐,桌上除了大量自家菜土里收獲的時鮮蔬菜,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一碗用許多辣椒絲點綴的兩面焦黃的家常豆腐,一碗香噴噴的油炸豆腐,令我們五兄妹讒得直吞口水!
雖然是職工家屬,娘并沒少為礦山做事。去東山種菜,到農場摘桔子,給職工食堂當炊事員,從來沒上過學,大字認不出幾個的娘,甚至在新風區當了好多年的家屬委員會主任,一天到晚開會,走家串戶,給大家講時事,講政策,有時還要在大小會上作報告,現在想起來,那真是難為她了。她當主任,爸爸和我都是她的秘書,凡有要動筆的事,她抓住誰是誰。我們都很聽指揮,讓寫匯報就寫匯報,讓寫報告就寫報告,從不違拗她的命令。娘一輩子心地善良,那時就最喜歡扶貧濟困,特別是幫助孤寡老人。記得我小時候常和娘一起去一些老人家里,幫他們洗衣服、掃地抹桌,有時給他們煮飯燒水,洗澡抹身,甚至端屎端尿。記憶中最深的是熊奶奶,那時就八十多歲了,一個人住在靠農場的那排房子里,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,娘每天要去她家好幾趟,有時侯我們放學回家見不到娘,就會去熊奶奶家找,一找就保準能找到,經常見娘一邊和熊奶奶聊天,一邊在忙著幫她做飯、洗衣。熊奶奶臨終那幾天精神格外好,天天得我娘陪她聊天,一不見我娘就吵鬧不休,別人都沒辦法。那回,娘就住在她家里好幾天,直到她含笑而去。熊奶奶的后事自然也是娘和家委會的人幫著操持的。娘為她抹身子,為她最后一次換上她喜歡的珍藏了好些年的衣服。她好像沒別的親人。但她離世時一定不覺得自己沒有親人!老實說,四十多年了,我已記不清熊奶奶的樣子,每當想起她時,腦海里只有一個瘦小的有些佝僂的身影,一張滿是皺紋的輪廓不清的臉,但那張臉上卻總是綻放著笑容,透出許多幸福和滿足。
娘后半輩子在繁華的省城度過。我在省城工作、安家后,父母就隨我住。我家成為全家的中心,幾個妹妹和妹妹們的丈夫、孩子常來常往,熱鬧非凡。娘喜歡熱鬧!女兒女婿們來了,外孫們來了,她就變得嘴巴特別多,特別碎。她喜歡坐在藤椅上發號施令,指手畫腳,把晚輩們指揮的團團轉。好像這樣才能充分體會當媽媽當奶奶外婆的權威和滋味。
在熱鬧的市中心住了20多年后,娘搬到鄉下去住了。那是因為我在鄉下添了一間房。那鄉下,離原居住的城市中心足有20多公里。那是單位新建的辦公樓和家屬住宅,官名融城苑,俗稱 基地 ,坐落在長沙縣暮云鎮。景色頗好,中間一自然湖,湖邊小橋流水曲折連環,垂柳依依四時花開,人造的亭臺樓閣、健身場所四處點綴。整個就是一公園!環湖一條柏油路,路邊一排排紅瓦黃墻的聯排別墅,青頂黃墻的公寓樓。我那間房就在公寓樓里,面積不小,下面還有車庫、雜屋。
景色美,條件好,但在這里住的卻不多。150戶左右住房, 常住的不過30戶。大部分政府官員仍喜歡住原先的老屋。他們離不開現代城市的快捷方便和熱鬧繁華!
而我娘卻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有些被人冷落的地方,再也離不開這份冷清了。世事總在變化,大妹到了做外婆的年紀,真做了外婆,就有些顧不上女兒的外婆了。二妹雖已退休,卻自己身體不太好,隨丈夫回老家居住,離省城較遠。小妹兩口子在廣東司法系統工作,且正當盛年,正是干事的時候,除休假能回來陪娘住幾天,其余時間不能自由支配。唯一的兒子我要朝九晚五的工作、養家,而工作地點又遠離鄉下這間房,平時只好住城里老屋,周五下午趕過來陪娘,周一清早即離開。
周一到周四,就只有老娘一個人住在鄉下這間大屋里了!兒女們自然不放心。特別是小妹,幾乎天天打電話、發短信,來商量怎么辦。我們曾做工作,讓娘到城里住,但她拒絕了,說城里人多,空氣不好,車多,不安全,坐電梯頭暈,一整晚都好像仍在坐電梯,在旋轉,睡不好。小妹堅持要接她去廣東住,她說,我有兒子在,不會跟女兒去住的。每逢我在城里居住的日子,我便掛念娘,打電話問問她怎么樣,她總是說:你不要掛念我,我很好呢,現在我還能走動,還能自己照顧自己!每逢周五下午,我便迫不及待地向單位請一會兒假,早早地回到城里,接上妻,早早地向鄉下奔去。
回家!回家!有娘在的地方,才是兒女們真正的家??!
日子,就在我們的商量中慢慢過去。娘,卻在我們的商量之中悠閑地住在鄉下這間屋里。她每天早起,繞湖走一大圈,有時還往返步行約3公里到鎮街上買點豬肉骨頭回來熬湯,買些面條、包子饅頭等小吃權當早餐。蔬菜是不用買的,她在山邊有幾塊小小菜地,種著豆角、絲瓜、辣椒、南瓜、茄子,各樣時鮮小菜都有。她甚至喂養了3只雞婆,每天能下兩只蛋。蛋舍不得吃,我們每次回來,她總說:冰箱里有自家雞婆下的蛋,帶過去給牛牛吃。牛牛是她孫女旺旺的兒子,才1歲多點,那才是她的心頭肉呢!
七月中旬的那個周末,我回家。鄉下特別安寧,安靜,在城里總有些失眠的我,一回鄉下就特別能睡。早上起來時已快8點了,妻已和娘下菜地里去摘回來許多豆角、茄子、辣椒、空心菜,還割回來一大捧黃豆。娘坐在小凳上,正在一樓大門口摘黃豆。長沙是著名的火爐,天氣晴朗而炎熱,滿世界都是金燦燦的陽光!娘見我起來了,說:搬張小凳來,這里坐,有風呢!我搬張小凳過去坐下,果然有一陣陣風掠過,攜來一點微微的涼意。我一邊摘黃豆,一邊和娘聊著天。望著娘已經差不多全白了的頭發,我突然想起這場景似曾相識——是兒時在遙遠的礦山那棟破舊的住宅門前?還是下鄉時在老家那間已有上百年歷史的祖宅門口?我努力回憶,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……
哦,娘,我的老娘。兒子又要走了。既然你不耐現代城市的暄囂,喜歡傳統鄉下的寧靜,那你就在這里安安心心地住著吧。兒子每個周末都會回來陪伴你。有您那份寧靜淡泊的心態,兒女們所擔心的所有意外都將遠遠地離開您!
(2010年7月25日星期日匆匆寫于暮云鎮)
(作者系湖南灣田集團員工 村邊楊樹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