招工到煤礦時我還沒滿19歲。進礦后就在采煤二隊當小工。主要工作就是拿鈀子,采煤時就把炮崩下來的煤扒到溜槽里,讓煤塊飛泄而下,進入平巷的刮板運輸機,再隨著我們俗稱溜子的刮板運輸機奔向煤斗,從煤斗口放進斗口下的礦車,用機車拖運出去。這就是當時煤炭開采的全過程。采煤隊也要做巷道,那就是掘進,掘進時,師傅們操風鉆,打眼,放炮,挖腳眼,打支架,我們就扒矸子。我們戲稱自己是 扒子手 ,職業的。
煤礦井下的日子,辛苦,勞累,而且簡單,枯燥,想起來應該很乏味。其實卻不然。那時的我們,苦,累,枯燥,卻也非??旎?。許是年輕吧,大家都喜歡唱歌。那時沒卡拉OK,沒歌廳,逢年過節或文藝匯演,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登臺。平日也唱歌,但都是低聲地哼,不能 想唱就唱 ,煤礦就十幾棟宿舍,每棟住百十人,大部分是三班倒。你起床了,別人卻剛入睡。想唱只能壓低嗓子哼,讓人感到壓抑。而井下卻可放開嗓子吼!礦井很深,如果不開燈,是真正的無邊無際的黑,沒下過井的人根本無法想象那種黑。長且直的井巷,燈光齊明時很美,很容易讓人想起小時候課文里那首寫街燈和天燈的詩。電機車飛馳而過,聲音震耳欲聾,機車線上火花飛濺,煞是壯觀。那時進班都是步行,遠的工作面要走好幾十分鐘,幾十人魚貫而行在井巷里,幾十雙腳踩踏在排水溝的水泥蓋板上,發出 空空哐哐 的聲音,毫無韻律,卻動聽。突然就有人大聲吼起來—— 馬兒喲,你慢些走,慢些走…… 馬上就會有許多人和著一起吼,那聲音在井巷里回蕩,有明顯回聲,比平時顯得更渾厚,深沉,悠長,遼遠,格外好聽。
井巷里唱歌效果好,就成了年輕礦工們的 練歌坊 ,往往是這支歌唱到一半,有人又唱起了另外一支。交班時節,有進的,也有出的,井巷里匯合,這邊唱,那邊和,那邊唱,這邊和,聲震巷道,幾乎連電機車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都被壓下去了!
那時候可以唱的歌不多,遠不如今天這樣 百花齊放 ,除一些歌頌領袖、歌唱祖國的歌曲,還有些電影插曲,別的不是禁歌就是 封資修 ,在地面是萬萬不能唱的。但在天高皇帝遠的井下卻可以盡情唱,歌頌生活,歌頌愛情,懷念故鄉,都行。有人喝彩,無人禁止!爽!有人高唱 讓我們蕩起雙槳 ,大家跟著吼,好象一下就回到了戴著紅領巾的天真歲月。有人帶頭唱 阿媽尼 ,大家跟著吼,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朝鮮老太太,還有母親慈祥和藹的面容。還有人高聲唱 原創 歌曲——自編歌詞套進耳熟能詳的曲子里。遠距省會幾百公里且大多沒對象的這群井下礦工,找個省城姑娘做老婆當然是夢想。但憧憬無罪,他們在 原創 歌曲里這樣表達—— 八月十五那天夜里,我到長沙看親戚,左手提著糯米糍粑,右手提著老母雞。岳母娘哎,你莫生氣也,窯公子也總要討老婆的。這糯米糍粑是口水換來,這老母雞是偷來的!…… 窯公子 是對自己的戲稱, 口水換來 就是花言巧語騙來的。套用當時非常著名、流行的一首歌頌領袖的歌曲曲調,唱起來居然得體,流暢,很快就局部流行起來。大伙邊唱邊笑,顯得極快樂。
生活中的悖論無處不在。井下,因枯燥乏味,所以才豐富多彩。勞累之余,工人們喜歡躺在煤窩窩里聊天,開玩笑?;ハ嗥鹜馓柺橇餍杏螒?。澤和因小時豁嘴,手術做得不好,成人后上嘴上留下明顯痕跡,工友們就叫他 缺和 、 缺子 、 老缺 ,叫的笑呵呵,被叫的也不惱不怒。那天在井下,他突然叫小劉:我給你想了個好名字。問是什么名字。他慢悠悠地說, 山田心 。問他怎么解釋,答,你生在山上,家里有幾畝田,對老人有孝心。小劉還在琢磨,旁邊有人就大聲罵:蠢崽,咯都不曉得,老缺在罵你。劉一臉疑惑,旁邊高人指點:山字下面加個田,田字下面再加個心,你不認得?劉這才明白上當,爬起來就撲到老缺身上,兩人嘻嘻哈哈地扭打起來……
煤礦井下礦工的另一個共同愛好就是寫寫畫畫。井下很黑,但白粉筆卻是作業工具之一。打掘進時在柱子上劃線,在黑板上簡單地記錄些數據,瓦斯檢查員在牌板上填寫當班數據等,都需用粉筆。采掘隊每月都要領用些粉筆。粉筆到了工人手里,就不是用來作業,而是寫寫畫畫。井下可供寫寫畫畫的地方很多,礦車,風筒,密閉木門,坑木等,都是發表 作品 的好地方。愛情是文學永恒的主題,礦工的 作品 也不例外,只是表達方式不同。文化低的,歪歪扭扭寫些情啊愛啊的,有些更直白,就畫點性器。礦里有個子弟在機電隊工作,在一次大會上她代表全礦青年宣讀決心書,非常吸引眼球!諾大的廣場上坐滿了礦工,都是20上下年紀的男性,80%以上未婚!豆蔻年華的女孩雖穿著工作服,但萬綠叢中一點紅,自然格外好看,只是皮膚略黑。第二天, 黑牡丹 便成為無人不知的名星,那是礦工們送她的外號。井下到處是圍繞著她的作品,最著名的是兩句 詩 :你是牡丹我是漢,漢子要采黑牡丹!煤礦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。文化底子厚的人不少。我在井下曾看見兩句非常好的詩:二八閨娃嬌可憐,不知心在阿誰邊?字遒勁有力,龍飛鳳舞;那種對愛情的深刻向往、對年輕女子的贊美和渴望,表達得自然而又充分,具有很強的沖擊力。打小就喜歡文學的我知道,就這兩句詩,沒多年的文學功底絕對寫不出。礦工們更喜歡 口頭文學 。井下工作緊張,辛苦,干活時常是一身汗水,全身濕透,但也有歇下來的時候。剛到工作面時,先歇歇;吃班中餐時,狼吞虎咽吃完那份飯,要坐下來歇會;當班任務完成了,出井時間沒到,就在井下坐會,等候出班。這時就要開始創作和欣賞 口頭文學 了。說黃段子,逼迫或引誘已婚同事講述床上細節,都讓大家感到快活無比,到精彩處,常引得哄堂大笑。
我曾以為,這是我們那個煤礦獨有的現象。后來當編輯、記者,走過許多煤礦,才發現所有煤礦井下都這樣!我以為這是中國煤礦井下獨有的現象。誰知道又錯了!上世紀90年代中去漣邵礦務局采訪,正遇兩位來自波蘭的煤礦專家,同桌共進晚餐。開始都有些拘謹,不怎么說話。來自重慶煤科所的翻譯鄭教授給我們互相介紹后,兩位波蘭專家驟然來了興趣,他們也在煤礦轉了半輩子,見到我覺得見到了同行,有幾分親切。我們通過翻譯聊天。我說了煤礦井下的那些故事,波蘭專家哈哈大笑。那位年長些、長得胖胖的教授告訴我,波蘭煤礦也這樣,礦工把女性生殖器畫得到處都是,到處寫滿了關于愛和性的字樣,休息時談論的也都是男女間的那點事。話到投機處,高鼻子教授指著我,吉里咕魯地說了一通,邊說邊作 呼呼呼 喘氣狀。翻譯說,他問您,和老婆做愛時是否和他一樣出氣不贏呢。那時候的我體重160斤。而那位洋教授應該有近200斤,想起那有點隱密的景象,再想想這200斤重的漢子在那場景中的笨拙樣,我感到樂不可支,一邊大笑,一邊大聲回答:yes,yes!
愛情是人類共同的主題!井下的日子艱辛,勞累,我的礦工兄弟們表面上那么粗俗,卻活得真實,快活!時事遷移,煤礦井下的日子已經漸行漸遠,當年在煤礦井下工作時的兄弟早已分散在四面八方,很難再聚首,而他們的音容笑貌卻時時浮現在我腦海里,一種濃濃的思念便在心里種下了,且每日生長著,生長著……
作者簡介:謝春陽,筆名村邊楊樹,男,1952年出生于江西全南大吉山鎢礦一個普通礦工家庭。1969年從礦中高中畢業后上山下鄉,回祖籍湖南省雙峰縣務農。1971年元月招工到一國有大型煤炭企業工作,歷任井下回采隊工人、礦區宣傳部門干事、辦公室秘書。1983年年底任《中國煤炭報》副刊編輯,1984年8月起任該報駐湖南省記者站記者、站長,2001年起兼任《中國安全生產報》駐湖南省記者站站長,1998年初任湖南省煤炭工業局副處級干部、湖南煤監局副調研員;2004年起任《湖南安全與防災》雜志總編輯,至2009年7月。因心臟病手術后離職。為全國煤炭系統著名作家、資深記者,湖南省內知名作家,有小說散文集《盲洞》、通訊散文集《大潮譜寫的壯麗歌》、小說集《木雕菩薩與他的風流兒媳》(與人合著)等著作問世。上世紀90年代獲主任記者職稱,曾任煤炭工業部新聞系列高級職稱評委會委員。曾有多篇新聞稿件獲得全國煤炭系統好新聞一等獎、二等獎和湖南省好新聞獎,多篇小說、散文、報告文學作品獲全國煤炭系統烏金獎一等獎、湖南省青年文學創作獎及各報刊的獎勵。于1990年獲全國優秀新聞工作者稱號。2010年6月份起在貴州灣田煤業集團、湖南灣田集團任文化傳播部部長,兼任《灣田集團報》總編輯。2013年初因年過六旬而卸職,現任灣田集團戰略發展中心高級編輯。年過花甲而筆耕不贅,常有散文等作品見諸于國內各地報刊。